第二章 玉楼宴罢醉和春
我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带着人先去和在花厅里等候的后宫诸妃寒暄,过后就去坤宁宫昭阳殿向皇后请安,也让九皇子和他的嫡母正式见一面。
我被他盯得很不自在,转过身去扬声道:“商公子这个眼神似乎有些大逆不道,冒犯本宫了。”
“人生还是很有滋味的,只不过我现下被困在宫城这四方天地中,再也不得脱身。”我长叹一口气,半真半假地对商百问煽起情来。
如今,除了皇后、丽妃和月儿,其他嫔妃均无生育。据说,从前身为王府侧妃的丽妃本来早该被赐死了,但是她在皇帝登基大典前一个月被发现身怀有孕,于是侥幸捡回一条命。
为了鼓励生育,激起嫔妃们当娘的热情,皇后早几年就宣布了一道懿旨,每生育一个孩子,生母都能得到一笔丰厚的赏赐。但是这十年间,只有月儿频繁领赏。其他妃子并不是无宠,但就是怀不上。
扶缃把轿帘打起来,我抱着曦儿出去,转手交给早在乾仁宫门口等候的澄碧,然后带着扶缃往乾仁宫正殿继续前进。
嫔妃们一路上有说有笑,气氛祥和又欢乐,只有我一个人领着挽绿和奶娘安静地跟在皇帝身边。
我委实不知道说什么,心里还有一点点无奈和悲哀。我好歹也是正三品的婕妤,怎么东西六宫只有个太妃宫里不太得宠的姑姑跟我过不去啊。妃嫔之间唇枪舌剑的事情,或许永远也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了,因为只有宫女看得起我。
几年以后,太上皇在青城山驾崩,皇帝在收拾他老人家的遗物时才告诉我,太上皇向来疼爱我的母亲临安大长公主,所以早在我刚入宫时,就向皇帝私授书信,叮嘱他要对我特事特办。
他再如何也是将门虎子,一味地依靠皇帝,他心里肯定也不是很愿意。
深宫里的日子固然寂寞,但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时刻实在是太少太少了。这十年来,加起来的时长恐怕不超过一个时辰。
一听他提起和后宫佳丽有关的字眼,我心里又燃起了说服他的欲望。我装作有些沮丧、有些忧愁地抬起手,将宽大的礼服衣袖放在石桌上:“只要三千宠爱在我的好姐妹华妃娘娘一身就好了。”
管他家里何事,只要不会再破坏皇帝和月儿的感情,就随他去了。
一念及此,我又忍不住放飞我的思绪,臆想商百问和皇帝在乾仁宫里的日常了。
清了清嗓子,我质问道:“姑姑在深宫中行走多年,怎的连地位尊卑都不知?你不过是跟了个有权有势的主子,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吗?”为了表示自己的身份,我特地用兰花指指着自己的胸口,让她看着我身上的正三品华服,一字一顿地道,“只有生来就是主子的人,才能当一辈子主子。”
起初我还有些忧心,后来我才知道,商百问家里有了急事,这几天暂时没空进宫。
商百问一听我这么说,马上就来了兴趣,看着我道:“婕妤娘娘真不是寻常女子,从小就想着自由。想来娘娘从前在大长公主府和节度使府中时,一定备受双亲爱护,所以才会有这般想法。”
商百问真是一个胸怀博大的男人啊。若是寻常皇帝的近前宠臣,肯定已经拿着证据告到皇帝面前了。绊倒我当然是轻而易举,更重要的是,我一向与华妃苏凉月不分彼此,她一定会被我牵连。
绕这么一圈,商百问终于掉到我的局里了。金丝雀,对,就是金丝雀,我终于可以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
“可是姨娘,曦儿不会数一百下,是不是就不能快点到乾仁宫了?”曦儿歪着头想了想,酝酿了一会儿才这么跟我说。
商百问得到我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也没有继续追问,但是他的神情却是大写的“讳莫如深”。他没有再继续跟我说话,而是一语不发地看着我,眼神非常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如此一来,他也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后宫的资源。
我本来就是懒得争抢的慢性子,即便是逃命只怕我也是最后一名。
皇帝见到皇后在门口等着他,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走上前去凝视了皇后半晌,随后开口道:“听说越王去了东南沿海巡视,也不知道如何了。”
真是不知所云。我无比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正巧扶缃回来了,我拉着扶缃立马就走,留商百问一个人在凉亭里好好醒酒。
商百问这张嘴也不知是如何长成的,几个来回下来,已经数次让我无言以对了,我本来还想牵着他的鼻子走,眼下看来是不成了。我本以为他喝得半醉应该脑子不算很清楚,没想到还这么清醒,这番话都把我吓得不敢开口说话了。
月儿虽说是一个仰仗君恩的嫔妃,但是她对皇帝是真心实意的,把他当成自己的夫君看待的。失去了皇帝的宠爱,于月儿而言,可不仅仅是失宠那么简单,皇帝不再去承乾宫见她,她就等于失去了丈夫。
我一直沾沾自喜,认为自己行事隐秘谨慎,能逃得过皇帝的监视与控制。却没想到,我的生意渠道就是皇帝默许的。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做,当场愣住了。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了,我还站在那里。
我站在皇帝身边,忽然发现虽然我已入宫十年,却从来没有看清他的面目。每次看到明黄色的龙袍,我便低头下跪,高呼万岁,即使他曾捏着我的下巴质问我,我也只敢低眉顺眼,未曾直视龙颜。
商百问兴许真的喝多了,胆子也大了起来,见我半晌没有叫他平身,居然主动提出:“婕妤娘娘,臣下此刻还在行礼,请娘娘快让臣下平身吧。”
我不太愿意做一个疾言厉色的人,但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只想赶紧让他闭上眼睛,别再盯着我看。皇帝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喜欢这种粗鲁无礼的男人。我虽然自幼习武,但是又不能贸然出手揍他,只能吓唬吓唬他,不然这事传出去,肯定会引火烧身。
“昨日说甚了?我好说歹说,让你不要一边吃螃蟹一边喝酒,你偏不听。”我一向拿这个爱吃的丫头没什么办法,平日里吃起东西来是劝也劝不住,我也不想再说什么,只好赶紧打发她去方便,“你知道坤宁宫哪里有茅房么,可别走错了。”
说罢这番话,他索性又往后退,退到凉亭边上,继续道:“还请婕妤娘娘宽恕臣下,坤宁宫殿内实在燥热,臣下只是过来透透气。”
“奴婢们就是执行主子们的指令,主子使唤我们来送礼,我们哪敢怠慢。”姑姑双眼盯着我看,一边说着,一边指挥小太监放好礼物,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对我道,“好比婕妤娘娘,对华妃娘娘马首是瞻,唯命是从,你我皆是一样的人。”说罢,她抬起手用袖子遮住自己的嘴,干脆放声笑出来。
自从没了商百问这个“心腹大患”,我这几日食欲都好了不少。再加上月儿因为每天都要去乾仁宫,就把年纪尚小的诚敏公主留在我的鸾仪宫,让我帮着照顾,我每天也有事要忙,根本没空想商百问的事,日子过得特别快。
对,今天是我的小外甥满月宴,怎可与这种人置气,的确不值得。
我赶紧将心思从商百问身上收回,毕恭毕敬地说:“妾身遵旨,代昀儿谢过父皇。”皇子取名,素来是先报钦天监再请尚宫局,程序来来回回,少说也得百日之后才能定下来,唯独皇后生的义宁公主和月儿的三个孩子不同,一满月名字就有了。
商百问那一张让人看了就心旷神怡的脸上始终带着甜得发腻的笑容,他道:“华妃娘娘圣宠不衰,的确是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人物。”随后他话锋一转,“臣下想知道,婕妤娘娘可想过,没有圣宠,在宫中如何存活?平日里打赏下人,与负责发放用度物资的尚宫局周旋,和其他宫里的娘娘们走动送礼,只怕单凭您的俸禄是不够的吧。”
知道是他过来了,我赶紧正色,贴着轿帘与他叙话:“商公子,好久不见。你今日在乾仁宫与我相见时似乎欲言又止,可是有事要找本宫商量?”
我抑制住心中的无限喜悦,正色道:“有的人或许就不属于九重深宫,不属于当今陛下,只属于他自己,商公子以为呢?”
话说回来,皇帝对他还真是特别,允许他进后宫也就罢了,还能放任他喝酒,看来皇帝是真的待他不一般。
真是人间祸水呀。这么好看的一个男人,虽则在皇室的祖宗礼法面前无法取得他应得的名分,但是只要他在皇帝身边一天,他就是月儿独宠后宫的最大威胁。
“商公子可有什么宏图大志?”我说完这一句,商百问便背过身去,作势不愿意继续与我交流。他似乎只是在思考我说的话,一瞬间又转过头看着我。然后他道:“无甚大志,将这一生迅速过完即可。”
商家近十年来唯一的秀女就是他的妹妹越王妃商绾绾,早就跟越王分居两地,出家修道了。
满月宴过后将近半个月,月儿才正式出了月子,开始像往常一样每日去乾仁宫伴驾。
我一向喜欢小姑娘,诚敏也是在我身边时间最久的一个,所以我格外喜欢她,对她充满了耐心。我伸手捏了捏诚敏的肉脸蛋:“曦儿只要数一百下,我们就可以到乾仁宫了。”
我望着商百问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扶缃应了一声便走了。
如今这个状况,只怕我娘拿出她大长公主的身份去跟皇帝求情,都不一定能留我一条贱命。
怎的,因为他是个男人,后宫嫔妃没有一个可以斗得过他,所以他就不屑于用这种招数?
皇后似乎早就知道皇帝会带着很多人过来,早早地就在昭阳殿正门候着了。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到昭阳殿来,皇后好像老了一些。倒也不是皱纹多了或是头发白了,只是整个人看起来远不如从前精神了。
想到这里,坤宁宫也快到了,我赶紧收好所有心思,目视前方。
我许久未曾如此一个人在这宫城中静静待着了。虽然我在皇帝面前并不得脸,但是我身边总会有来来回回的宫女和太监。每天都有人对着我嘘寒问暖、端茶倒水,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真是既乏味又吵闹,有时我甚至会觉得,他们即使没有与我说话,仅仅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也还是打扰到了我。
“那你起来吧,我看你也喝醉了,就不要这么拘束了。”我也不可能跟一个醉鬼斤斤计较,反正他都喝多了,明日也会忘记今日和我的这番对白。
“请婕妤娘娘恕罪。”商百问这话回得十分敷衍,不过还是很识趣,低头不再看我。
我是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吗?不,我连这个皇宫里的聪明人都算不上。我对周遭一切隐秘的事实没有丝毫察觉,我只是一个愚蠢至极的普通人。
转眼间,承乾宫花厅就在眼前了。
“越婕妤。”皇帝突然叫到我,我立刻收好情绪转过头,一脸淡然地向皇帝行了一礼,听他差遣,“九皇子的名讳已经登报给了尚宫局,最近朕政务加身不能常去后宫,你今日且去代朕转告华妃,九皇子的名字是昀,日匀昀。”
我还沉浸在一种伤春悲秋的氛围中无法自拔,一个带着些许醉意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连忙站起来转过身去,就看到满脸通红的商百问摇摇晃晃地坐在我对面。他的身形动作看起来跟一个醉汉别无二致,但是那一双眼睛却明亮逼人,丝毫没有醉意。
我清了清嗓子,道:“钱多钱少,我也在鸾仪宫过了十年了,虽然不风光,倒也能自给自足,劳烦商公子关心了。”
小孩子果真是一天一个样,初生那几日的九皇子看起来就像一只皮肤被泡皱的小老鼠,等到满月时,他不但比刚出生那会儿重了两三斤,而且也长开了,眼睛又黑又亮,十分招人喜欢。由于月儿素来不喜欢后宫里虚情假意的热闹,九皇子的满月宴她托病不来,主持宴会的重任自然落到我这个姨娘身上。
我的话音刚落,那姑姑便一瞬间变得脸色煞白,随后带着随行的两个太监匆匆离开了。
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出去立一番事业。偏我是个女儿家,一句话都不能乱说。
若是让我在华妃面前帮他什么忙也不至于。
她贴在软轿外面与我耳语:“娘娘,陛下跟前的那只乾仁宫金丝雀似乎在后面跟了我们很久了。”
商百问点点头,一字一顿地重复我的话:“酒还没喝完。”他停止张望,问道,“婕妤娘娘是喝多了吗?”
“娘娘果真与这后宫佳丽完全不同。”商百问说了这么一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夸赞。
私下里有很多胆子大的嫔妃议论过这件事,最后都把矛头指向了皇帝和章宜太妃之间的矛盾。
但是今天我偏生见不得商百问犹豫不决、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无名火起,不等扶缃行动,自己掀开轿帘走了出去,直面为了跟我说话弯着腰的商百问。
趁着这个空当,我开始默默猜测他此番找我的目的。我与他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正经的单独交集就上一回在凉亭里的谈话,他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皇帝在刚刚出宫建府那会儿,就有了第一个侧妃,是皇长子的生母。据说就是在这个侧妃怀孕期间,太上皇和皇太后觉得皇帝学业荒废,把之前那个陪读给换了,这才换上了商百问。从那以后,他俩白天几乎形影不离,十几年来,一直如此。他们早上一起上书房,上午跟着太上皇学治国之道……
没有实现这个愿望,算得上我人生中首要的遗憾吧。
我翻了个白眼,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商百问那张脸:“陛下在乾仁宫养的金丝雀。”
话说回来,章宜太妃真是十分会做人。虽说这十年来她暗地里至少逼着皇帝废月儿数十次,但明面上工夫还是做足了。尽管自己去了丰台山,却专门留了一个人等着月儿生了过来送满月的赏赐。
我出来的时候,商百问还站在门口。我只跟他对视了一眼,就猜到他是在这里等我的。他到底找我何事?我本想直接发问,但是碍于此刻就在乾仁宫跟前,只能缄口不提,自顾自地走向软轿,如常让抬轿子的太监启程返回鸾仪宫。
他……他是在暗示我,他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这个东西他从未捡到过?
我并没有在门口过多停留,而是先他一步进了殿内,请了个安和皇帝寒暄几句就出来了。
思前想后,为了保住月儿的地位,我决定出面与商百问谈判一番。
其实皇帝长得也算是出众,只是眉宇之间的英气比起我几个哥哥来差了少许,比起商百问的天人之姿,就更逊色三分了。
我确确实实不是很明白,小时候跟在哥哥们屁股后面听的那些书到底是谁编出来的。
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他应该是一个众人心中高不可攀的虚影,不应该被我奉为“夫君”。
“姨娘,我们什么时候才到乾仁宫?”诚敏公主正是爱说话的年纪,我抱着她坐软轿,一路以来她缠着我问个不停。
凉亭里有阵阵微风吹过来,我坐在石凳上,等着扶缃回来。坤宁宫是皇后居所,寻常男子是不得进入的,所以后花园没有侍卫守在这里,加上今天是九皇子昀的满月宴,宫女太监们也全都帮忙去了,所以后花园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皇帝不喜欢章宜太妃自作主张帮他选择的侧妃,所以让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无法生育,甚至为了解除章宜太妃对后宫的控制,处死了所有侧妃。但这并未让章宜太妃死心,没了侧妃不要紧,等皇帝登基,还有秀女采选。
商百问真不是一般的聪明,竟如此轻而易举地猜中我的心思。我想了想,这种不能再实现的事承认也无妨,便道:“整日里看着父兄骑马作战,谁不想?”
扶缃跟在我身后向举行饮宴的坤宁宫东配殿走去,一边走路一边还不忘回头看凉亭里的男人:“娘娘,他是何人?”
他的回答再次让我无言以对。
果真是找我有事。我对扶缃道:“让他过来吧,为了避嫌,你在旁听着。”
我的丫鬟扶缃跟在我身后,把我送到后花园一个凉亭里后,突然就开始腹痛不止。
这日,月儿派她跟前的小宫女澄碧到鸾仪宫来,说是等诚敏公主午睡后把她带到乾仁宫去。我最近每天都在陪伴诚敏公主,不大有机会出鸾仪宫的地界走动,想着正好趁这个机会出去转转,于是让澄碧先回乾仁宫,打算等诚敏公主醒了自己把她送到乾清门让人接。
或许,皇帝依旧见不得任何人觉得越王比他好吧。
上一回方执宣到我宫里来,把上一单生意的利润给了我,我正是有钱的时候,于是嘱咐方执宣帮我在宫外给九皇子打了一个精巧可爱的金锁。今日刚好金锁到了,我立马给九皇子戴上,小小的人儿因此看着很是贵气。
他拉起我手的一瞬间我原本还羞涩与愤怒交织,但是在触碰那个滑进我衣袖的物体后,我心里只剩下惊慌失措。我之前千防万防,不愿意让太多旁人知道我倒买倒卖的事,现在好了,我不但让别人知道了,还让他知道了。
众所周知,越王是章宜太妃的亲生儿子,当年,章宜太妃曾经联合自己的哥哥杨丞相力荐越王为太子,却被太上皇屡次拒绝。直到今时今日,皇帝心中关于越王的心结看来还是没有放下,连看到和章宜太妃关系亲近的皇后,都要在她面前提起。
商百问或许没想到我身手如此迅速,脸上还带着几分惊讶的神色,愣了片刻才又一次向我请安:“惊扰婕妤娘娘芳驾,万分抱歉。”他直起腰来,神色有些尴尬和局促,看了身旁面无表情的扶缃一眼,突然拉起我的手,从他的衣袖里顺了一个东西进我的衣袖。
我真是能被我自己气得七窍流血。
我不知道的是,商百问从捡到我的东西起,就没有想过要在皇帝面前告我一状。他整日与皇帝相伴,一次偶然他听到皇帝在苏凉月伴驾的时候主动向她问起我的生意做得如何了,有没有亏钱,大概买一些什么货物进宫,谁在帮我进货……
我不由得多看了商百问几眼,他今天明明没有穿着我初次见他时的月白衫子,但是当我看见他醉醺醺的样子时,总想起我初见他时的惊为天人之感。他的眼睛还带着几分惺忪的意味,可真是人见犹怜。
“婕妤娘娘万安,臣下商百问。”我尚在胡思乱想,商百问已经到了软轿近前了。
还没等我跟来贺的嫔妃们说一些吉祥话、客套话,皇帝就来了。他走进花厅,径自过来抱走本在我怀中的九皇子,先亲了九皇子一口,接着扬声道:“九皇子顾崇昀今日满月家宴,朕心生欢喜。后宫诸妃均得白银一百两赏赐!”
所以,真正的独处非常难得。
宫中的规矩,皇子皇女出生后,要先来坤宁宫拜见嫡母皇后,在坤宁宫大宴后宫诸妃,随后再返回皇嗣生母的寝宫,举行私下的小家宴。
“娘娘莫急,一切风平浪静,万事皆安。”商百问似乎又一次猜中了我的心思,也没有多嘴问我,直接出言安慰。见我没有立刻接话,他又行了一个礼,往乾仁宫方向去了。
“娘娘是在等什么人吗?”商百问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跟着我的动作一起向四处张望。
自那日以后,我只要一听到有关皇帝的风吹草动,哪怕是他说哪道御膳不好吃了,我都能吓出一身的冷汗来,生怕他想起关于我的什么事,突然兴师问罪。
又或者,由于他的父亲是手握兵权的大将,身份敏感,不方便授予官职,所以一直挂着一个陪读的虚衔。
我无奈摆手道:“我在等我的宫女一起回去,酒还没喝完。”
扶缃虽说爱吃,但是关键时刻总是能够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把脑子里关于商百问的片段都一一回想,最后大概猜到是在凉亭那一日,我抬手动作太大,东西掉到地上,被他捡到了。
现在再看看皇帝为了阻绝前朝后宫互通,都不让妃嫔的任何亲信进宫了,家书要拆开查验,娘家送进宫的任何物品都要列清单送给他过目。都防到这个程度了,哪个后妃有机会秽乱后宫?而商百问,是皇帝登基十年来,第一个能进后宫的、不是皇帝儿子的健全男人。
我每次都是老老实实跟在皇后身后走流程,她做什么我就看着,也算是替月儿尽一份心意。好不容易什么事儿都忙完了,家宴才正式开始。皇帝今日也不知怎的,一个劲儿地灌我喝酒,没几杯我就不想配合他了,趁着觥筹交错的时刻,我顺势装醉,跑到坤宁宫后花园去吹风。
所以,十年来,三次秀女大选,除了月儿,其他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不能生。
他看起来挺聪明谨慎的,不知会不会再一次猜中我的意图,悄然跟上来?
皇帝见皇后并没有正面回答,也不跟她继续纠缠,昂首阔步进了坤宁宫。我见皇帝进去了,跟皇后行礼后带着人也去了。
我刚刚走到大门口,就看到正要进去的商百问。他一见我就笑逐颜开,但是这个笑容却让我感觉一阵背脊发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九重深宫说起来可怕,但是来来往往到处都有侍卫、宫女和太监,哪里都有人影,哪里都不是安静的。我独居一宫,可鸾仪宫里真正只属于我的时间和空间几乎没有,平素我晚上就寝都会有宫女在前厅值夜。
我在一旁听着,还以为皇帝转变了对皇后的态度,要开始跟她拉近距离了,才想跟她唠家常来着。但是,皇后一听这个消息,本来就很难看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更难看了,她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在皇帝向她靠近的同时向后退了一步,双手僵硬地保持行礼的动作,声音颤抖着对皇帝道:“越王的事情,妾身哪里知道。”
我努力瞪大自己的眼睛,让眼神尽可能变得凶狠起来,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宫女。真是老虎不发威你不知道我是皇帝的表妹,今天就让你知道我跟你到底谁是主子!
挽绿这个时候凑到我耳边,低声说道:“婕妤娘娘,咱们要是再不到花厅去,只怕皇后娘娘与其他各位主子就要来了,让大家久等的话怕是不妥。”
在场的嫔妃们没想到皇帝不在坤宁宫等着,却到这里来亲自宣旨,一时之间都忘了向皇帝行礼请安,直到皇帝说完这一道值得阖宫欢庆的旨意,才纷纷如梦初醒般行礼谢恩。我比她们反应还慢,皇帝都盯着我看了,我才跪下谢恩。
商百问仿佛才看清我是谁的样子,本来都已经坐下了,又站起来退后几步,刻意与我保持距离:“原来是鸾仪宫婕妤娘娘,婕妤娘娘金安,是臣下打扰娘娘兴致了。”
我的心都快被曦儿软化成一摊水了,哪里还顾得那么多:“曦儿要是不会,姨娘帮曦儿数好不好?”刚刚说完这一句,轿子就停下了,我便知道,乾仁宫已经到了。
我带着挽绿、扶缃和抱孩子的奶娘往承乾宫宴客的花厅去,隔着老远就看到寿康宫的一个姑姑带着两个抱着礼物的小太监往这里来了。承乾宫和寿康宫向来是不对付的,这几乎人尽皆知。要不是皇帝在中间周旋,可能章宜太妃早就杀了月儿了。
总之,这种问题不要正面回答就对了。
“娘娘怎么不言语了?”商百问大约是被我打开了话匣子,见我不说话自己把话头牵了过去,“娘娘从小就跟着父兄一起奔赴前线,定然是想做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对吗?”
皇帝带着无法掩饰的喜悦点点头,对在场的所有人道:“爱妃们无须多礼,随朕一同去坤宁宫吧!”
哪知商百问听完我所言,忽然笑着看着我,道:“婕妤娘娘是在说你自己么?娘娘且莫着急,陛下虽不宠幸你,但待你着实还不错,你即便没有他的青睐,也没有关系的。”
不过,月儿向来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很是疏懒,从来没有举行过小家宴,因此,皇后干脆就在坤宁宫里把满月宴所有的流程都走一遍。
等我的软轿经过乾西四所的时候,我让太监们停下来,果不其然,扶缃很快就注意到后面有个人在远远地跟随。
说起来,章宜太妃还是皇太后的远房表妹,她跟皇帝的关系应该不至于闹僵至如此田地,但是她就是不喜欢皇帝自己选择的种种——除了皇后。她平日在寿康宫时,总是叫皇后“我家儿媳”。也是奇怪,皇后怎的就能如此得她欢心?
“麻烦让让。”
扶缃大概以为她的主子已经被吓傻了,走过来扶着我,趁这个功夫很巧妙地把我袖子里的那个东西放到了她自己身上,然后极力压低声音跟我说:“娘娘,这商公子似乎是陛下近前的红人,他究竟是如何知道您的生意的?”
我母亲向来认为孩子无论男女都应当多多历练,所以我们兄妹几个一直跟着父亲南征北战,我也因此得以在沿海军营里长大。我从小深受父亲和哥哥们的影响,对打仗练兵之事耳濡目染,总是想着能像平阳公主一样,做个戎马一生的铁娘子。但是由于我的血统和家世,即使太上皇知道我不像寻常官家女一样贤淑安静,还是把我点进宫里,纳入皇帝的后宫。
我主动直入话题,没想到商百问却沉默了许久。我一直在轿内等他说话,等到我都快忍不住催他的时候他才开了口:“还请娘娘屈尊,出来与臣下相谈。”
也不知他是真醉了,还是跟我一样,装醉跑出来的。
“挽绿,那是不是章宜太妃娘娘宫里的姑姑?”
他抬起右手抚摸着石桌上的纹路,轻描淡写地说,“只有见识过自由的人,才会一直怀念自由,不像这东西六宫里的金丝雀们,从家里的大门坐着轿子出来,被人抬进贞顺门里封妃封嫔以后,还觉得自己可以安享荣华富贵,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哪里敢,本宫不过是一个正三品的嫔妃,终究和姑姑不一样。本宫虽则听从华妃娘娘的差遣,那也是尊重身份比我尊贵的人。”
他和我一样,家中父亲都是武将,我从小就喜欢骑马射箭,哥哥们也相继在军中当值,为何他没有相同的想法?即便是商将军不喜欢他,他也不应该丧气至此。
我开始左顾右盼,只希望扶缃赶快|感应到我的急迫,速速回到我的身边来。早知如此,除了扶缃,我还应该把别的人也带来。
如若他是一个女子,月儿尚能与之一争。但是他是个男人,月儿的优势就不好说了。即便月儿已经是三子之母,也难保皇帝没有厌弃她的一天。
这么一想,我又有点生气。若不是前一日我惯着扶缃,一时心软赏了她几只螃蟹和一壶酒,她也不会在满月宴的时候闹肚子,我又如何能在坤宁宫凉亭遇见商百问?
商百问深知倒买倒卖触犯宫规,所以一直对我充满好奇。他以为皇帝对我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所以想来试探我,哪知我迷迷糊糊的,对个中内情一无所知。
扶缃这个丫头真是不知去哪里了,已经过去许久,依然没有回来。
这边我正回忆着,那个奉命送礼的姑姑已经走到我近前了,我连忙领着挽绿等一干奴婢向那个姑姑行礼,对章宜太妃的心意千恩万谢。
商百问与皇帝那样亲近,他知道了,不就等同于皇帝知道了?更何况,商百问捡到的还是和章宜太妃住在一起的承德太妃要的东西。
扶缃连连说自己知道,一脸痛苦地捂着肚子离开了凉亭。
皇帝自十三岁将第一个侧妃抬进王府里,二十年来,一共生育儿女十三个,大部分是王府侧妃们所生,但是,他们都在皇帝登基之前接二连三暴毙。
“我的俸禄……”说到钱的事情,我倒卖宫内宫外物品的事,可不能让皇帝近前的人知道了。这种事虽然屡见不鲜,但是都是一些胆子大的宫女太监做的,只要被人揭发举报,都会被乱棍打死。我虽然不至于被乱棍打死,但一定会被皇后或者章宜太妃抓住把柄大做文章,很可能会连累月儿。
起身时我转头摆弄自己的披帛,这才看见站在皇帝后方的商百问。
他今天穿了一身紫金色的长衫,腰上垂着一道护身符,双眼盯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既然都来了,还是去皇帝面前请个安最好,免得传到皇后耳朵里,哪天想起来还要记我一笔。